Quantcast
Channel: 壶山野客的BLOG
Viewing all articles
Browse latest Browse all 59

深山里的“古亲”

0
0



         曾祖母的娘家,藏在深山云雾里。若不是祖母带我,我是不会到那里的。毕竟那是上几辈人的亲戚了,在我们那里,亲戚超过三代的,就称为古亲”,没事是不会相互走动的。

那个村庄叫石牌后,猜想当年该竖过什么石牌,或许是贞节牌坊之类,但我去的那时并没看见。那时我不过十来岁,只记得村子建在山坡上,那坡有点陡,用溪石铺出的村路也是陡陡的,很少弯折,到了那棵枝叶四散的老树,路开始分叉,变小,通向林中散落的民居。我们要去的亲戚,就在离老树几十步的地方,旁边有一片竹林,一条山涧。泉水被层层岩石托举成道道瀑布,一层层向山下的溪流飘去。瀑色如雪,瀑音如弦。

 一位老者坐在屋边的竹林下,正挥着一把蔑刀,把蔑片破成蔑丝。一条条破开的蔑丝细细长长的,从他的脚下一直伸延到屋子一侧的水沟。“表弟”,祖母这样叫他。我知道,这该是曾祖母的侄儿了。他的身边堆叠着几个编好的畚箕,挑箩。见我们前来,他赶忙放下手中的篾刀,之后招呼我们进屋,之后搬凳,倒水,之后走出门外,对着高陡的山大声呼叫。看样子也该六十多岁的他,声音还是那么结实洪亮,撞得山谷回声四起,接着便有一阵女声传来,我知道,那是在山间梯田劳作的儿媳妇对他的回应。知道家里来了客人,她答应马上回家。

跟祖母一起来的除了我,还有我的一个堂哥。祖母告诉我们,眼前的这位老者,我们该叫他表叔公。听他与祖母聊天,我知道他年纪渐老之后,上山下田的活做得少了,平日里就编些竹器补贴家用。

表叔公的儿媳妇回来了。祖母让我们叫她表伯母。看起来也有四十来岁了,腿脚还是十分麻利,放下随身的柴刀锄头,就进入厨房洗锅生火。跟她一起从山上回来的两个女儿,大的十二三岁,小的十岁左右,都过去帮忙。看见她的小女儿从隔壁间拿出两捆线面,祖母猜想大约是要给我们煮点心了,忙说,别煮点心了,天也快暗了,直接煮晚饭,大家一起吃,岂不更好。表伯母却说,哪能这样呢,表婶您是好几年没来了,两位表侄还是第一次来,不吃个点心我过意不去。

山里习俗,客来,先捞碗线面或煮碗米粉做点心,以示热情与敬意。煮熟的线面或米粉要“盖碗面”,即在上面铺些许熟肉片、炒花生、切片煎蛋、烤紫菜之类,既助口欲,又悦眼目。盖碗面的料多少随意,可以多达五六种,也可以只有一种。表伯母煮出来的点心,盖碗面的料有三四种,在物质匮乏的年代,这算是很丰盛的碗面了。至今还记得盖在上面的咸肉片,是山里的家猪肉经腌制后存放于陶缸备用的,带着别样的咸香滋味。然而,表伯母的语气里却带着歉意,她说,不知道您老会来这里,也没有去集镇割点鲜肉,这个太咸了,太咸了。就在她连说几个“太咸”的时候,我和堂哥朝那咸肉频频出击了。

 点心吃过不久,晚餐就摆上桌面。炒青菜,炒笋干,炒咸肉,煎鸡蛋,还有几个家常小菜。一碟咸鱼干,是山里难得的海货。陪我们吃饭是表叔公,还有刚刚做工回来的表伯,祖母招呼家里的其他人一起来吃饭,表伯母说,我们肚子还不饿,等会儿再吃。

吃完饭,我们被引到别的房间里坐着,表叔公陪祖母一块闲聊。是初冬天气,山里的夜已经颇为冻人了,祖母叫我去布包里拿件衣服给她添上。布包挂在厨房兼饭厅的墙壁上,我进去的时候,看见表伯母和她的两个女儿、一个小儿子正在吃晚饭。桌上只有青菜和咸萝卜,咸鱼咸肉被收起来了,只有小儿子的饭碗里,还放着两片咸肉。猛然明白她们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吃饭,原来是舍不得与我们共享好菜。毕竟是普通农家,收入有限,家里备些好东西,那是用来待客的。

看了这一幕,我一阵感动,随之心生愧疚。此后的几餐饭,虽然桌上依然有鱼有肉,我们已不忍多吃。

天更暗了,天气也更冷了。吃过晚饭的表伯母带我们去睡觉的房间,还叫两个女儿提来四个火笼,一大三小。三个小火笼,祖母、堂哥和我各一个。火笼里炭火正暖,把手放上去,温热从手心直通心窝。剩下的那个大火笼,表伯母把它塞进被窝,说,先把被窝烘热,晚上好睡。一个家怎么配备这么多火笼呀,我和堂哥不由相视一笑。表伯母说,咱这里竹子多,家家都会编竹器,多几个火笼还不好办。漫山是林,炭火也不愁。她还说,深山里地气冷,客人来这里,保暖的衣衫带不够,给他一个火笼就不会受冷了。

祖母、堂哥和我,当晚睡一个床铺。在当年的山里,这样的合床非常普遍。省地盘,省床位,彼此的体温相加,还能省一重被子呢。把脚伸进去的时候,被火笼烘过的被窝,已是暖意绵绵。夜愈冷,这样的被窝愈让人留恋。看着屋角里放着的一个尿桶,想着半夜里还要到打着寒颤那里去撒尿,心头好不甘愿。突然发现床边倚着一截大竹筒,上面的盖帽也是竹节锯出做成的,与大竹筒的圆口恰好套合,状若山里人用来装酱油装醋的竹筒,体量却高大得多,想必是用山上的大毛竹做成的。这是啥兵器呀,我和堂哥看来看去看不出名堂,问祖母,她也说没见过这东西。好奇的堂哥打开筒帽,几丝尿骚味随之飘出。居然是个竹筒尿壶。那尿筒很干净,显然是刚清洗过的。盖上筒帽之后,一丝异味也无,怪不得就挨在我们的床边。有了这竹筒尿壶,晚上不用下床就能解决内急,比起陶制尿壶,它容量更大,又不会摔破。在这个山里竹乡,取材又十分方便。这么好的尿壶,我们村里的人怎么就没想到呀。性急的堂哥等不到尿急,马上体验。听着尿击内壁发出的嗡响,他开怀大乐。

有火笼与竹尿筒相伴,寒夜不寒。

 到这里来,是为了挖漏地瓜。我们所在的乡村虽也是山区,但人多地少,口粮不足。这里的乡村不一样,人少地多。地瓜收成时,人手忙不过来,只能抓大漏小,于是便有一些漏瓜”留在地里。老家离这里有些路程,要挖更多的漏瓜”,最好是暂住这里几日。可惜曾祖母早已过世,古亲已有多年没有走动了。祖母带我们去那里,多少带点“厚颜腆脸”的忐忑。能受到这样的礼遇,我们没想到。

我们在那里住了两个晚上,第三天下午才每人挑着一担挖来的漏瓜离开。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在山上挖漏,两个中午我们都不回去吃饭,表伯母每天都要早起给我们做早饭,还要替我们备一份干粮。干粮是葱花油煎面饼,用竹叶重重包裹着,中午吃时还带着温热,又添加了丝丝竹叶的香气。

临走的时候,堂哥带我跑到住了两夜的那间老屋,再看一眼倚在床边的那个竹尿筒。表叔公似乎知道我们的心思,他摸了一下堂哥的头,说,过几天我给你们每人做一个,下回来这里,带回去用。

可惜的是,祖母此后没再带我们去那里挖漏了。

曾祖母的娘家,那个叫石牌后的山村,如今听说已几乎没人居住了。表叔公的那一脉后代,不知去向何处。

 

 

 

 


 

Viewing all articles
Browse latest Browse all 59

Latest Images

Trending Articles





Latest Images